脱缰野狗与预制尸体

© 祁含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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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顺懂】行行重行行11

  11


347次。

  李懂在窒息感与眩晕感中睁开眼睛。
  
  呼吸受阻,像是有人在捏他的鼻子。车站内残存的日光灯透过这一层薄薄的铜版纸,飘进他的视网膜中,形成一片红黄褐色的虚影。
  他疲倦地呼吸着,盖在脸上的海报跟着他的呼吸一起起伏,像是雏鸟依偎着母亲。劣质的油墨味钻进李懂的鼻腔。大脑里还没有来得及消散的血锈味与硝烟味,混着油墨,刺激得鼻毛悚栗。
  他睁着眼睛,昏红的色彩在他瞳孔里游泳。每一次眨眼,光线就被织布机的梭子绞断,经线与纬线断断续续。
  远处的声音时大时小,脚步声和担架吱吱呀呀的晃动声顺着地板钻进耳朵里。有人在他周围走动。
  脖颈上的伤口好像还在拼命张大嘴巴呼吸着,痛感密密麻麻沾满了每一处神经。
  
  
  
  “咚。”
  
  
346次。


  “你说什么?不在那里!不可能。”
  “我试过了,这种办法根本不行!它留给我脑子的图像是错的!它骗了我们!我们不可以再用这种办法了!”
  “不可以再用这种办法,你什么意思?”
  “……只靠我们两个人,根本没有办法改变战争。”
  “……所以,你要给上级报告,是吗?”
  “顾顺你不要老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要求别人好不好,你可不可以听点我的意见?!”
  “我给你说了很多次他们根本不会听!就算他们听了,时间也容不得他们作出调整,距离下次遇袭的时间还有多久?连十四个小时都没有,我们根本没有多少时间了,你觉得这种办法就会有用吗?!”
  
  
  “有没有用我试过才会知道!你凭什么不让我去试试,你还以为这里是太原吗?”
  
  
  刺啦。
  
  “李懂、你再说一次。”
  

  
  “咚。”
  
  “李懂,我很累,我他妈比任何一个人都想要这一切早点结束!346次算什么,从第一次在太原复活开始,我就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,就是今天醒来的时候,队长掉了脑袋的画面还在我眼睛里长着!!”
  
  “我哪里不想让这群外星畜生早点消失?!”
  
  “我想让你轻松一点不要去做那些无用之功!
  
  “你怎么能提太原的事?
  

      你根本什么都不懂!”
  
  
  “咚。”
  
  直升飞机的旋翼嗡嗡震颤。气流吹过衣摆。灯光从通道内斑驳渗出。顾顺背着光,双手环臂斜倚在铁门边,李懂看不清他的表情。警卫员提醒他已经到了登机离开基地的时刻,李懂握紧双手,移开眼神,一步一步向着登机坪迈步。上升气流再次卷过机坪,直升机蜂鸟一般升起,悬浮于半空中,探照灯提溜乱转,扫到了顾顺脸上。
  
  李懂俯视着顾顺隐匿在帽沿阴翳下的面孔。
  看不见他的眼睛。
  
  李懂只看见他的嘴唇动了动。
  
  做出了两个字的口型:
  
  ——
  
  ——
  
  
  [我不是!!]
  

  
  
  “咚。”
  
  晚霞是番茄酱和橙汁泼在了蓝天之上。李懂坐在显示屏前,让滚动的字幕一遍又一遍强暴自己的眼球:郑州沦陷,杀神战死,黄河防线崩溃,百万民众惨遭屠戮……他攥着手里的作战计划书,扶着桌椅勉强站起来,挪步窗边,沐浴着斑驳陆离到乱七八糟的夕阳,不可自制地想起顾顺在好久之前的某次轮回中,说过一句他听不懂的话:
  
  ——李懂,我有一次,死得比你还要晚。
  
  他现在才明白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。李懂的身子顺着墙壁缓缓滑下来,擦出一长道血痕。手腕垂落地板的瞬间,一支手枪倒在了血泊之中。
  
  有一次,他和他都选择了逃回后方。
  

  
  “咚。”
  

  是心脏还在跳动。
  李懂缓缓的抬起手,放在自己左侧胸膛上。脉动震着掌心,每一次跳动都会让右手微微发痒。
  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,不久之前他用这颗心脏,迎接了子弹的拥抱,不久之前他张开双手,摁压着顾顺的胸腔做心肺复苏。粗糙的迷彩服擦过指缝,也是如此这般的痒。
  
  [不同的是。]
  
  慢慢地,李懂攥紧了拳头。
  心脏的力度前所未有地霸道起来,砰砰砰,在他的手心敲鼓。
  
  [永远。]
  
  [只有我的心跳。]
  
  他躺在郑州东站候车大厅的地面上,感到眼球干涩的像是在沙砾中滚了一圈。
  
  
  [顾顺。]
  
  渐渐安静的车站内,他想起众人第346次死状。这些人的面孔在脑海中飞速掠过,比长沙20个转瞬即逝的夏天还要短暂。陆琛,庄羽,王奕,班长,蛟龙小队,高云,王政委……所有人的脸渐渐契合成一个人的模样——
  
  顾顺。
  
  顾顺仰着头,无神的双眼映着远方的天空。红玫瑰扎根在他的肉体上,开遍在所有的土地。
  
  [我。]
  
  李懂摘下脸上那种海报。
  
  [还要一直看]
  
  海报上是全金属战士的背影。
  
  [两百次;]
  留白较多的区域,幼稚的汉字,猫猫狗狗的涂鸦,歪七扭八占满了整个页面。
  
  [三百次;]
  拼音、错别字、煤疙瘩。
  
  [四百次;]
  还有一首诗:
  
  “行行重行行,与君生别离。”
  
  [五百次;]
  “相去万余里,各在天一涯。”
  
  [六百次;]
  “道路阻且长,会面安可知?”
  
  [七百次;]
  “胡马依北风,越鸟巢南枝。”
  
  [八百次;]
  “相去日已远,衣带日已缓。”
  
  [九百次;]
  “浮云蔽白日,游子不顾返。”
  
  [一千次,]
  “思君令人老,岁月忽已晚。”

  [吗?]
  
  “弃捐勿复道,努力加餐饭。 ”
  
  
  李懂注视着宣传单,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,和前所未有的绝望。
  
  他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。这次他起来得足够晚,庄羽的脚步声早已走远了。
  
  他撑着胳膊,环视着郑州东站的惨状。
  眼前的景物顺着他的目光移动:还是在候车大厅,一片狼藉。搅成一团毛线的座椅,坑坑洼洼的墙壁,便利店的玻璃门豁了一个大洞,满地碎片。灯光昏暗,清理战场的战士已经所剩不多了,更多的是在搬运尸体。
  他的目光转了一圈回到自己身处的位置来,看见离自己不远处瘫着一坨拟态。黑色的,像是一朵腐烂的黑百合花。
  这是第几百次他打量这车站的尸首了?
  
  他收回目光,蜷起身子,把脑袋埋在臂弯中。在这狭小的空间里,他被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拉入深海。
  
  几欲溺毙。
  
  
  “同志?同志!”有人推他。
  李懂抬眼。
  陌生的战士满脸困惑:“没事儿吧?怎么回事?你怎么…没…”
  李懂看着他,几乎没法开口。
  
  “我……”他嘴唇颤抖着。
  
  他想说:我有事,我很不好,我死了几百次,每一次死,都要被迫眼睁睁看着数万条生命死去,我什么也做不了。我很累,我累极了,我累得没有办法再继续了。我很难受,我不想再有人死了,我不想再看见顾顺死在我面前了。我不知道要怎么办,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,我,我真的,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办……
  
  战士的目光愈发关切:“你哪里受伤了吗?还能继续站起来走路吗?真是的,怎么这么不仔细,这里明明还有伤员……”
  
  李懂看着小战士,努力露出一个笑:“大概……他们把我当成尸体了吧……”
  
  说完以后,他拒绝了战士的搀扶,一个人从地上爬了起来。撑着座椅扶手站起来的时候,那张海报传单飘飘悠悠落在了椅面上。他盯着那片纸,然后弓起背去拾,仔细地折叠好,放进了上衣口袋里。口袋有点浅,折了两遍的纸从口袋盖里冒出来,好像是车筐里盛着的幼犬伸出来的爪子。
  “编制全被打乱了,车站外停着运输车,”战士对他说,“学员兵现在都要去基地,你要不然等下和我们一起撤退?我看你的伤……”
  “没事,”李懂摇摇头,扶着墙慢慢地往出口走,“我一个人也可以。”
  
  战士还想坚持,但是被远处战友的吆喝声叫走了。临走前他又看了一眼这个被错认为尸体的学员兵。对方扶着墙壁前行,走得很慢。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什么大碍,小战士还是觉得他不应该自己独自离开。
  “肯定也是受了很重的内伤吧,”小战士想,“不然这个人的背影怎么这么佝偻呢?”
  
  
  李懂慢慢腾腾往前挪动着,郑州东站的灯光从背后照过来,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影子浮在地面上,晃晃荡荡,像是一具漂浮的死尸。
  下台阶的最后一刻,他扭过头,再次向车站投去一眼。
  夜幕业已垂下,湿气包裹着整座建筑。“郑 州 东 站”几个大字的红光流浪在夜色中,成了四只居无定所的水母。
  星空与月亮落在他的瞳孔里。李懂摇了摇头,然后转过身体,走下台阶。
  
  然而脚下一滑,居然摔倒了。
  
  脚踝抽痛,之前在车站偷袭中受伤的大腿,动脉也跟着一起跳。这次他还没有处理伤口,没有缠绷带,脆弱的疮口开始汨汨流血。
  
  疼痛。
  
  流血。
  
  顾顺。顾顺以往种种的死状争先恐后涌进脑海,是破裂的动脉暴露的喉管,是残缺的四肢是黏连的肉沫,是胸膛被剖开是内脏被掏挖,是身首分离是死无全尸……是顾顺泡在血污里的眼球,是他伸出的食指,是食指上可见的白骨,是白骨蹭在自己的鼻梁上,冰冷的灼痛。
  
  
——你的心里有一把钝刀,现在,我要把它磨尖了。
  
  李懂仰躺在马路边,捂着眼睛,几乎笑了出来。
  
  
  
  郑州的十月,夜晚也是和上一次一样宁静。
  李懂想。
  他走了太久的路了,腿伤变得麻木,然后变得瞌睡,扯着他的身体要停下来,想要睡觉。
  其实他是不困的。轮回了几百次,睡眠早就没了实质性的用处。但是肉体到底是比精神虚弱一点,第12个小时的步行,他终于迈不动步子了。
  于是李懂停了下来,看了看四周,然后坐在绿化带旁边的公路沿上。李懂不知道自己走到了那里,头顶有一个路牌,他没有去看。
  可能是高速公路,或者是国道吧。他漫不经心地想。
  
  夜色已经不再那么浓稠,东方微弱的光芒渐渐稀释了李懂眼睛里的黑暗。马路上,隔了很长时间,会驶过一辆车。它们从远方的一个小点,渐渐变大,变成一辆轿车的模样,然后呼啸而过,留给李懂一个残影,然后往前方驶去,最终重新凝成一个虚晃的小点,消失不见。李懂就盯着这些车发呆。
  玫瑰色的黎明睡醒了。李懂的注意力转向东方。天空掀开了被子,给初升的太阳挪出一个床位。晨曦的柔光倾洒到大地上,地平线在李懂的指尖升起,然后爬到他的胳膊上,肩膀上,下巴上,嘴唇上,鼻子上,眼睛上。
  李懂微眯着眼睛,瞳孔在拂晓的光芒下瑟瑟发抖。
  他怔怔地观赏日出。
  今天的太阳,之前他只认识从基地升起的,它在窗户里出现。陆琛的床位刚刚好可以看到窗户。李懂在他们宿舍,见到了345次。
  不过他还不认识这次的太阳。
  他就这么走走停停,一个人走在没有尽头的公路上。
  
  
  太阳陪着他一起走,一点一点走到了天空的最高处。
  口渴,饥饿,疲倦,劳累,李懂实在是走不动了。于是他再次停了下来,坐在马路边的隔离带上发呆。
  
  他没有看见身后驶来一辆汽车。车速慢慢地降了下来,车上下来一个人影,向他靠近。
  
  “同志?”
  “小同志?”
  “小同志!”
  
  “啊?”李懂被唤醒,有些迷茫地寻声望去。
  他看见一个中年男子,眉眼和善,正弯着腰看他。
  
  “你怎么坐在高速路上?多危险啊。”男人问。
  
  
  
  “我猜你是和部队失散了?”何清扬说,“怎么走到南边了?还走了这么远。这一路荒郊野岭的,收费站都很少。你是不是迷路了啊?看你嘴巴都干出血了,再多喝点水吧。啊,哎呀你看我这榆木脑子,怎么把正事忘了!你肯定也没有吃饭,一定饿极了。唉唉,吃饭才是头等要紧的大事,那儿有吃的,虽然也不是什么太好的东西。太急了,什么都没有带。轩轩,你能帮忙给大哥哥拿一下吗?大哥哥估计也饿坏了。”
  李懂局促地坐在车里,听着何清扬絮絮叨叨,也不想插嘴。
  副驾驶座上的小男孩探出脑袋,怯生生偷瞄了李懂一眼,发现李懂也在看他以后,立马把头缩回去了。
  “轩轩,哥哥是大老虎吗?你怎么这么害羞呀。”何清扬看到小男孩的举动,有点哭笑不得,“饼干都要被你握碎了。”
  “哦。”男孩乖乖地应了一声,然后再次探出脑袋。
  一大一小面面相觑。
  男孩看了看手里抓着的两袋饼干,犹豫着做出选择,好不容易挑出一袋袋子递给李懂。李懂对他微笑,伸手去接,碰到小男孩手指头的一瞬间,轩轩立马放开了袋子,脑袋又重新埋进车座里。
  是牛奶味的。
  “谢谢你。”李懂说。
  “不客气。”男孩子小声回答,嗯嗯了半天继续说:“哥哥,你口袋里的东西要掉出来了”
  李懂低头,看见自己上衣口袋里的宣传单,正探头探脑地想要翻身出来。他伸出指头,把宣传单摁了回去。
  
  
  何清扬边开车,边继续说着:“小李同志,那你看我把你载到下一个收费站怎么样?到了那儿你也可以和部队联系了。”
  李懂捏紧饼干袋子,“嗯”了一声。
  “你是哪个部队的啊?”
  “……127师。”
  “127师?127师不是驻扎在洛阳吗?”
  “我是后备兵员,昨天晚上刚刚到了郑州。本来打算在郑州换乘去洛阳,但昨晚……”
  “哎……”何清扬叹了一口气,但是又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,问:“诶,那不对啊,你昨晚是在车站?怎么能跑到高速路……上?”
  [他想到了啊。]
  李懂不知道怎么说,只是摇了摇头,说:“我不是逃兵。”
  
  我不是逃兵。我已经打过346次仗了。
  
  何清扬回头看了李懂一眼。李懂也说不上来那一眼是什么滋味。
  “咳,不管怎样,你先吃吧……”
  
  汽车里面安静了下来。
  
  李懂看向窗外的风景。道路两边是行道树,黄绿参半的法桐绵延不绝,留给车窗一片虚影。这些枝叶纷披着阳光,衣袍灿烂。
  
  [顾顺。]
  李懂闭上眼睛。
  [有十几次,顾顺死在梧桐树下。]
  [还有陆琛。陆琛也有几次死在树下。]
  [庄羽也是。]
  
  李懂注视着自己的掌纹,试图回想顾顺的心跳隔着皮肤,响动在自己骨肉中的声音。
  
  [那他……他们现在,在做什么呢?]
  [在训练?巡逻?]
  [陆琛会担心我不见了吗?]
  [庄羽……还在修着通讯器吗?]
  [张天德吃了糖没?]
  [顾顺。]
  
  [顾顺不会知道,
  
  
  他明天会死吧?]
  
  
  攥紧拳头。
  
  [而现在,我……我又在干什么呢?]
  
  “……我,”他低声说,“……你要是不方便的话,可以直接把我放下车的。”
  何清扬叹了一口气,缓了一会儿说:“我知道……你们其实也不容易的。这年头……要不是那些畜生……谁会……”
  “你们打算去哪里?”
  “还不知道,”何清扬苦笑,“我想着南方会安全一点?不过也就是走一步算一步了。”
  
  燃烧着的地狱在他脑海里尖叫着,李懂皱着眉头,把那些不好的景象塞回记忆深处。
  他说:“你们往南走吧,越往南越好。”
  
  
  
  “何叔叔,我想尿尿。”男孩儿的声音糯糯的,带着一些困意。
  “啊,好,好的,你先等等,再折一个纸船吧,”何清扬寻找着周围适合停车的地方,“等你折好了,咱们就上厕所咯。”
  
  待车停稳,小男孩推开车门跳下车。李懂犹豫了一下,也选择和两人一同下车,呼吸一下新鲜空气。
  路边隔离带旁或是小型灌木丛,后方是树林。这条高速腾空架起,踩着连绵的树冠向天边延伸出去。轩轩跑到路边,看了他们俩一眼,有些忸怩。
  李懂眨眨眼睛,然后顿了一下,和何清扬一起移开眼神,看向别处。
  水声响起。
  何清扬掩着嘴角,轻轻打了一个呵欠:“七八岁的男孩,已经不小了啊。”
  确实,这个年龄已经不需要人陪着上厕所了。李懂想。
  “……嗯。”
  中年人又揉了揉眼睛:“这个年纪的小孩,大多最闹腾。没想到轩轩会这么乖。”
  
  什么是……没想到?
  
  李懂咀嚼着他的话,有些疑惑:“……抱歉,你们……不是父子?”
  
  
  衣物窸窸窣窣,轩轩提起裤子,抬起头的时候,看见有一小束光照到了前面的树上。树叶像披了一层金纱,细碎的光粒在熠熠发光。
  好像金鱼的鳞片啊。轩轩想。然后在波光闪烁中,他忽然发现几颗红色的圆珠在枝叶间游动。男孩眯起眼睛,微微踮起脚尖,想要去看清那是什么东西。
  
  “不是,”何清扬笑了一下,“昨天在车站,他和家人失散了。有人托我照看他,我就先带着他了。总不能把他留给部队吧,毕竟随时都可能作战。”
  “没有联系上家长吗?”
  “唉……其实,他父母都死了。最后是从他妈妈身上找到的户口本,才确定的。”何清扬叹气,揉了揉鼻子:“我还没告诉他。”
  
    
  [战争孤儿啊。
  
  父母双亡。就在昨天车站。
  
  那我之前听到的小孩的哭声,就是他吗?]
  
  何清扬低声说着,李懂的睫毛颤了颤,不由自主的看向男孩。
  这一眼被拉得好长好长——
  
  空气开始粘滞,时间变得无限缓慢:
  
  男孩,
  
  缓缓踮起脚尖,
  
  仰着脖子,
  
  看向前方的树叶。
  
  他下颌抬动的速度,柔软的像是刚刚破蛹的蝶,慢慢舒缓着皱巴巴的翅膀。
  小孩的身体渐渐前倾。
  
  隔离带的高度只到他的小腿。
  
  男孩在高架高速路边,一点一点踮起了脚尖,他的身体前倾,眼睛里盛满了光影。他看不见脚下踩着的马路与地面有多高距离。他几乎要探出了身子。
  
  要掉下去了。
  
  
  
  不。
  
  李懂的神经紧绷了起来。
  被死亡千锤百炼的神经疯狂响起警报。
  
  不!!!!
  
  
  “啊——”
  男孩尖叫起来。李懂憋着气,右手发力,握着小孩的脚踝,一点一点把他提上来。
  
  何清扬奔上前来,把男孩捞进怀里,惊慌失措地安抚着开始抽泣的轩轩。
  李懂松了一口气,然后翻身摊在路边,连连喘气。肾上腺素的突然爆发,现在留给他一身的冷汗。方才的事情太紧急了,容不得他多想。现在看着小孩充满生气地哭着,他才开始一阵后怕。
  
  [别再让我看到死亡了。]
  
  他抬起胳膊,挡在眼睛上。
  
  [就这一次。]
  
  喘息渐渐平稳了下来,男孩的哭声也渐渐平稳了下来。
  
  [就这一次,让我歇一下吧。]
  
  “小李?你还好吧?”
  何清扬安稳好轩轩的情绪,连忙往他身边凑。李懂撑着胳膊直起身子,问:“轩轩没有什么大碍吧?”
  “可能是吓着了,真是太可怕了,谢谢你!谢谢你!”何清扬连连说着,李懂摇摇头打断他:“没事儿,我该做的。”
  “这孩子,”中年人又气又怜地拍着轩轩的背,声音听上去快哭了,“你怎么就没站稳呢?要不是哥哥反应快……”
  男孩眼泪已经止住了,但是还是打着哭嗝,结结巴巴地对李懂说:“谢、谢谢哥哥,对,呜,对不起……”
  “你没事就好。”李懂看着他哭花的脸,甚至还挂着一串鼻涕泡,忍不住笑了,“没事就好了。”
  
  “回车里吧,就算没有什么车,这样停着也不安全。”何清扬抱起男孩,对李懂说。
  李懂应声,想要站起来。
  
  嘶。
  
  他跌回地上。
  
  他睁大眼睛,看着自己的腿。
  乏力感瞬间爬满双腿,之前明明已经开始麻木的腿开始尖锐地疼痛。除了疼痛,腿面上传来麻痒感。
  [不是腿软了吧。]
  李懂撑着手臂又尝试了一次,结果居然还是站不起来。
  
  “怎么了?”何清扬有些担心。
  
  李懂伸出指头,点了点自己的裤子。大腿面上的布料是湿热的。他把指尖放到眼前,果不其然看到食指上沾满血迹。
  刚刚动作太大了。
  
  “没什么,只是伤口裂开了。”李懂回答。
  
  
  
  时间好像又过去了很久。
  
  李懂迷迷蒙蒙睁开眼睛的时候,车还在高速路上行驶着。他蹙着眉头,感受着阳光洗刷眼球的力度。视线里出现一双晃荡着小腿,李懂视线慢慢上移,看见了一个小男孩正在折纸。
  
  是……轩轩?他坐到后座来了?
  
  “啊,大哥哥你醒啦!”轩轩立马丢下手里的纸飞机,凑到了他面前。
  何清扬听到后座的动作,往后视镜里瞥了一眼:“小同志你不再多歇息下?离收费站还很远呢。”
  “谢了,我休息好了……”李懂婉言拒绝。
  “大哥哥,”轩轩歪着头,眨巴着眼睛问他:“你的腿还痛不痛啦?”
  李懂想起临睡前男孩沮丧的小脸,说道:“已经不痛了。”
  没想到男孩的表情又有一点萎靡:“都是我不好……”
  “没有的事情,”李懂摸摸男孩的脑袋,“以后要小心一点。”
  “嗯。”
  轩轩应道。
  “对了,”他仰起头,“大哥哥,你饿不饿啊?要吃饼干吗?”说完以后他也没有等李懂答复,在身边开始翻找。然后掏出了一个皱皱巴巴的饼干袋子。
  “这个是草莓味的,我觉得这个味道最好吃了。”轩轩把饼干递给李懂。
  “呃……”
  李懂本来想要拒绝,但是看见轩轩的眼睛扑闪扑闪的,只好侧过身子接过男孩的饼干。
  
  [草莓味……给了我吗?]
  “那,谢谢你。”
  轩轩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,看李懂拆开了袋子,在他旁边又着急又小心地问:“是不是很好吃呀?”
  “是的,很好吃。”
  “比牛奶味好吃多了对不对~”
  “嗯。”
  何清扬忍俊不禁,插嘴道:“那你之前为什么不给大哥哥吃草莓味的?”
  轩轩坐好身子,“那是因为……”他嘟嘟囔囔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,两个大人都没有听清。
  “哎呀。”轩轩叫了一声。
  “怎么了?”
  “我的纸破了。”轩轩看着自己腿上刚刚叠完船又拆开的纸,声音有些低落,不过片刻之后又振作起来了,“伯伯,还有没有纸呢?”
  “哎,真是抱歉啊,车里好像没有了。不过等到了收费站,我们也许可以向叔叔阿姨们要一张?”
  “那好吧。”男孩子捧起来碎了的纸片,有点不舍,“纸船太容易破啦。要是我的玩具模型,就不会破呢。”
  李懂看着男孩用力把皱襞的纸抻平。虽然已经破了,但是孩子的动作非常仔细,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小心翼翼,根本不像其他的小孩一样,会因此哭闹。
  
  “不过要是把纸展平了,还可以再叠一次呢。”轩轩用食指和拇指压着破洞处的纸缘,自言自语。
  
  李懂的心蓦地一酸。
  
  
  然后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身上带了一张纸,于是连忙从口袋里抽了出来。
  “喏,”他递给男孩,“我这里有一张,你如果不嫌弃的话,可以拿去折纸。”
  轩轩瞪大了眼睛,问:“可以吗?”
  “嗯。”
  “真的可以!?哇!太好了!”男孩欢呼一声,接过李懂递来的传单,然后将其展开。下一秒,男孩惊呼出声。
  
  “哇!”
  
  “怎么了?”李懂以为出了什么事情,害怕有血迹沾到了海报上。
  男孩子两只手举起海报,声音雀跃:“大哥哥你是从哪里找到的呀!这个是爸爸给我的宣传单!我还在上面写了诗呢!”
  “啊?”李懂一愣,定睛看到海报背面的的确确写了一首诗,他读了346次。
  
  “你的?”
  
  “对呀。你看过这首诗吗?我背过的,是《行行重行行》!”
  
  “哇,你都背过了吗?”
  
  “是老师之前在微信里说让我们背的。我可是我们班第一个背下来的人呢!”
  
  李懂看着男孩亮晶晶的眼睛,也情不自禁微笑了起来:“好厉害啊。”
  轩轩被表扬了,笑得更开心了。然后他把纸翻过来,向着李懂展示宣传单的正面:“而且,我也认识这个叔叔呢!”宣传单的正面是一个穿着外骨骼装甲的战士,踩在一架加农炮上,背后升起轨道炮系统。他举着右手,右臂上装载的狙击步枪和枪榴弹正冷冷地瞄准镜头。这个人的脸上罩着头盔,并不能看清表情,他只露出了一双眼睛。
  
  是顾顺的眼睛。
  
  
  [不。不可以。
  我不想……
  不。]
  
  
  杂乱的情绪重新涌来,刚刚露出一点苗头,就被李懂强硬地摁了回去。他强颜道,“是吗?这个叔叔是个大英雄呢。”
  “嗯嗯,”轩轩放下胳膊,然后打量着这张海报,咕哝道,“但是他批评了我,说我错别字写太多了,可是我才二年级嘛。”
  
  何清扬笑着问:“怎么,顾顺说的哪一首诗啊?”
  
  “《行行重行行》!他说完以后就走到何伯伯你那边了啦。”
  
  “啊?这样啊,原来他还知道这首诗,”何清扬调整了一下坐姿,说,“没想到呢。”
  
  “伯伯知道这首诗的意思吗?”轩轩问,“我只能明白这个作者要大家多吃饭饭,所以说,就是要我们多吃饭饭吗?”
  “噗哈哈,”何清扬笑了出声,“你说的一点也没错,这首诗告诫大家要好好吃饭,不要挑食。所以轩轩,你是不是因为老爱吃甜的,才有了蛀牙?”
  轩轩被他绕了进去,努力想要反驳:“这首诗明明没有说不让人吃甜的!”
  
  不过李懂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,他努力回想高中语文,想来想去,隐隐约约记得这是思妇诗还是什么别的。
  “是思妇诗吗?”他也忍不住问了一下。轩轩在他身边满脸问号,不知道“思妇”是什么意思。
  “小同志是学员兵,应该是理科生?”
  “是的。见笑了……”
  “见笑什么了哈哈,不过要问我什么意思,也算是问对人了。我这个老书呆子,也曾经抱着《古诗源》啃呢?”
  “《古诗源》?什么东西?”轩轩歪着脑袋,小声咕哝出了李懂也想问的问题。轩轩是越来越不明白了,李懂也是。
  
  “这首诗的作者一直都有很大争议的,你说这是思妇诗,是一种可能,但是也不见得作者真的就是深闺怨妇。沈徳潜说这首诗是‘大率逐臣弃妇,朋友阔绝,游子他乡,死生新故之感’,我认为是不错的,怎么样都可以解释了。‘相去万余里’是相隔得太远了,‘各在天一涯’是一去不复返了。‘衣带日已缓’是时间也在慢慢流逝了,‘浮云蔽白日,游子不顾返’,想团聚却不得;‘思君令人老,岁月忽已晚’,无可奈何;最后什么办法都没有了,那怎么办呢?最后说‘努力加餐饭’,其实就是个答案……我们都奈何不了无可奈何的事情,没有办法,唯一能做好的只是好好活下去,要好好吃饭,照顾好自己。毕竟万一说不定,哪天就会有办法和想念的人相见了。”
  
  [死生新故吗……]李懂默默。
  
  轩轩似懂非懂听着,忽然问:“那我是不是,一直好好吃饭的话,就可以见到爸爸妈妈了?”
  
  何清扬噎了一下,百般滋味涌上心头,斟酌着回答。他之前告诉轩轩爸爸妈妈有事情先离开了,但是这个孩子似乎已经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。
  
  “可以的。”李懂垂下眼睛,揉了揉孩子的头顶,轻声说。
  
  轩轩扭头看他:“那大哥哥也有想要见的人吗?”
  
  “有。”
  
  “你很想他吗?”
  
  “……我……”
  李懂不知作何回答。又有一些情绪冒了出来,他抿紧嘴唇,再次将其压了下去。
  
  轩轩支起腿,抱住自己的膝盖:“哎,我也好想爸爸妈妈,好想好想哦……”
  
  男孩儿的情绪明显低落下去,李懂正想怎么措辞去安慰他,轩轩突然就扬起脑袋,醍醐灌顶状:“哎呀哎呀,我刚刚想起来一首歌,是以前妈妈教给我的!何伯伯,大哥哥,我现在可以唱歌吗?”
  
  轩轩睁圆了眼睛望着李懂,瞳孔里面闪着小星星:“我唱歌不难听的!”
  
  小孩子的思维也太跳了吗?李懂简直跟不上他。刚刚还有些悲伤的气氛被轩轩这一嗓子给叫跑了。两个成年人都有点哭笑不得,但是又都松了一口气。
  “唱吧,孩子,”何清扬的鼻翼因为笑容而爬满了法令纹,“我和大哥哥给你做观众。”
  
  轩轩清了清嗓子,开始唱歌:
  
  
 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,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。咕嘎咕嘎真呀真多呀,数不清到底多少鸭~
  
  
  李懂侧耳倾听。
  
  
  [这就是……普通人的生活吗?]
  [……感觉,很不一样。]
  [打仗也很累,明明这样活着,也很艰难。……那他为什么还能唱出歌呢?]
  [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吗?不,不是。]
  [就算是前线正在打仗,普通人也在坚强地活下去。]
  
  他注视着男孩的目光变得愈发柔软。
  
  [我们去打仗……是为了让他们可以活下去吧?]

  我和顾顺走到鹤壁市的时候……
  ……他们是不是已经安全离开了郑州呢?]
  
  
  顾顺的声音忽然就在耳畔响了起来:
——李懂。
——很多人拖家带口逃到了南方,想要活下去。长江一带是整个中国的希望了。
——我不想让那些东西跨过山西,再往南侵,所以那一次……
——我选择留在太原。
  
  
  童声从车窗外飘荡出去,开始追逐天边橙黄色的流云。
  天空是大片大片的色块,橙色,黄色,红色,以及大量的天蓝色,蓝色,和青色。丝丝云线拖着燃烧的尾巴,在天空中尽情奔逸。行道树快速掠过,摇晃着的绿枝夹杂着枯黄色的败叶向车内三人连连摆手,就像是在和他们道别。
  
  歌声又清脆又柔软,李懂轻轻阖上眼皮。一阵热风传来,眼睫毛抖了抖,替他想起了第250次轮回:顾顺的肩膀上落了几片枯叶,边缘打起了卷,霉点像星屑一样粘在上面。干涸的叶面上,鼓起来的叶脉是河床里裸露的白骨。
  
  而他自己死于下一发长矛弹的袭击。气浪蒸腾起来,吹走了顾顺肩膀上的落叶。就好像蝴蝶们翩翩飞起,纷纷扬扬落下羽毛。
  
  这是印在李懂视网膜上的最后一刻的画面。
  
  
  
  然后啊。
  
  然后就是熟悉的死——
  
  
  
  “轰!!!!!!!!”
  巨大的冲击几乎震碎了李懂的头骨,他于惊愕中猛然睁眼,下一秒,失去平衡的车身一头撞到路中央的隔离带上。车身剧烈旋转,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和橡胶高温下的恶臭一起钻进他的口鼻。李懂的后脑狠狠砸在了车窗玻璃上,飞溅的玻璃片擦过脖颈,一瞬间就留下极深的伤口。
  “!!”他在猛烈的晃动中抓紧窗框借以支撑,同时把身边的小孩一把摁进怀中。
  
  “咳、咳!轩轩,你没事吧?”李懂在摆动缓下来的间隙查看男孩的伤势。
  男孩几乎被吓傻了,他惊慌失措地抬头看李懂。
  那一瞬间李懂眼前一片空白。
  
  轩轩坐在驾驶座的后排,何清扬的后面,李懂的旁边。
  男孩没有什么大碍,只是脸上被泼满了红红白白的脑浆和血液,留下两只黑漆漆的眼睛。
  “轩轩……?”
  轩轩颤颤巍巍地呼吸声从嗓子眼里挤出来,男孩缓缓把头转向前方的座位,看见一颗破裂的头颅。
  李懂立刻伸手捂住男孩的眼睛:“别看。”
  他感觉到轩轩的眼睫毛刷过自己掌心的颤动,像是顾顺的心跳隔着皮肤,震颤在自己骨肉之中。
  “别看了,我们下车。”李懂急速呼吸,尝试推开车门,发现自己的小腿被变形的座椅狠狠卡主,没有办法拔出来。
  
  [只是第一波攻击,还有时间!]
  
  他咬牙,抗住扭动身体时小腿钻心的痛苦,屈身打开了轩轩身侧的车门。
  
  “跑!”
  “跑!!”他冲男孩大喊,把孩子推下了车门。
  男孩一个趔趄跳到地面上,绊了一跤,然后爬起来恓恓惶惶地回望李懂。
  第二发长矛弹接踵而至,落在了前方不远处的路面上。震动的地面腾起灰尘,汽车又是一次移动,李懂被卡死的小腿传来骨骼碎裂的声音。
  他强忍着不要痛呼出声,抬眼见孩子还愣愣地站着。小男孩满脸血污,刘海垂着一缕湿溻溻白花花的脑浆。七八岁的男孩身子过于幼小,他站在天空之下,瘦弱的肩膀扛不起来整片晚霞。
  
  这幅画面开始定格。
  李懂用尽所有力气大喊:“跑啊!!轩轩!!快逃!!!”
  
  第四发长矛弹怦然落地。
  
  小男孩望着他的眼睛还是懵懵懂懂的,在流光溢彩的红光中,好像盛满了星星。
  
  
  李懂趴在座位上,看着轩轩被火光吞没。
  
  
  
  不。
  不要。
  不。
  普通人
  也要
  这样死掉?
  不。不要。
  我想让你活下去。
  我不要————
 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——————
  
  
  李懂终于崩溃,他挣扎着扭转着嘶吼着嚎叫着,接着,那些撕心裂肺的声音为接二连三的爆炸声所埋葬。
  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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